中国式的老人与海 ——《活着》余华

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

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

全书我最爱的就是这一句话,这句话带着一丝对轮回的信仰,有来日无多的悲凉,也有“不过一辈子而已”的轻车熟路的豁达。

“这辈子”应该不是要连起来读,而是分开念的,暗喻着福贵和家珍有不只一世的缘分,只是这一世,走得太快了而已。

这么快就到了“这里”,听上去像是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在无数个没有记忆留下的前世中,可能福贵也曾感叹过和家珍的福分太浅,时间太短。

当他发出这句感叹的时候,他就不再是那具叫做福贵的躯壳,而短暂的成为了他在轮回中的一世,当他感叹“这么快就到了这里”的时候,彷佛是几次轮回中的记忆同时苏醒,发出这句感慨。

太快了,太快了,这是亘古以来人们就有的感慨。

我13岁的时候在一个下雨的下午背下了李白的《将进酒》,那时候的我最爱的句子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喜欢前一句中俯视大地的快感和豪迈,幻想自己是后一句的主人公,一掷千金只为一夜尽兴的美酒。

如今而立将至,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让我逐渐爱上了这诗里的另一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这么快就到了这里,白发、发际线还有各种健康指标,成为了自己和身边同僚关注的重点,手里握着的东西似乎没比18岁的时候多多少,还一直在面临着失去的可能。

这么快就到了这里,身上已经有了一些伤和病,它们永久地限制着这一生还可以做的事情。

到了这里,渐渐明白了要珍惜,像福贵珍惜自己的福分一样,珍惜还拥有的东西。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

中国式的老人与海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走完大半生的福贵,依次亲手葬了他的父母,儿子有庆,女儿凤霞,妻子家珍,女婿二喜,外孙苦根,家财荡尽,亲人离去,晚景无着。

我们站在外人的视角看来,他这一生根本就是数不尽的苦难和折磨组成的,但他依然愿意去不断回想过去,讲述自己,因为这样“可以一次一次的重度此生”,他接受了命运对他的每一次掠夺:夺走他的家产,夺走他的自由,还要依次夺走他最爱的亲人,命运没给他安排什么甜蜜,但他依然用自己品尝出的幸福战胜了命运:

“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

命运夺走了他那么多,他根本就已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老人,但他依然确认了自己的踏实和胜利——免于担心他人的权利。如美国《时代》周刊所评价的那样,活着的意志,是福贵身上唯一不能被剥夺走的东西。

他的生活中充满了无法抗拒的命运,20世纪中国历史里那些劫难,如同形状各异的刻刀,把他的生活凿刻得零零散散,离完全的毁灭也只差夺走他本人的生命。

但他没有像地球另一头的那个老人一样说:“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他对命运的答复也是中国式的:

父母、有庆、凤霞、家珍、二喜、苦根,一个又一个亲人离他而去,但他们的衣着、癖好、饭食口味和习惯动作都一五一十的记在了福贵的脑海中,他用一遍又一遍的记忆和叙述,从命运那里夺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些幸福时刻,因此那些幸福的时刻不因最终的失去而褪色,反而熠熠生辉——这就福贵对抗命运的方式。

和他同名的牛把田地犁得像波浪一样翻动,福贵本人也通过自己的记忆,开垦了他自己苦难的人生。

这就是中国式的老人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