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已经丢失的快乐

他这样想着,一面就在马桶间里擦澡。

瓷砖和浴盆相接的缝隙里霉菌从深棕色往黑色演变,接近地面的地方,黑色浓郁,隐隐发绿,丝绒一样的质地。头顶上的天花板也有一圈圈的灰黑色,夹着黄绿,是从地面顺着墙角攀爬上去的,这里原来有个霉菌的大花园。

婉喻的性子给恩娘越磨越绵韧,磨得受不了的时候,马桶间就是她的避难所。对于这个霉菌大花园,婉喻的眼睛一定逛得熟透了。

——《陆犯焉识》

孩童天生就是幻想家。

家教严格的孩子大多不乏这样的记忆——童年的假期某一天,漫画书、游戏机和野外的小伙伴不停的挠着你的心,可是父母总是要求你先学习才能出去玩,管理细致的时候,会给你一定份额的任务,诸如多少页暑假生活,背下几首诗等等,但更多的时候没有这样明确的管理方向,父母只是纯粹要求你在家待一上午才能出门。

我至今依然对那种漫无目标的空等印象深刻,因为那实在太过于耗人了,就是对成年人也可算难以忍受。那时我坐在一张餐桌改造成的书桌旁,面前是所有的小故事栏目都被翻烂了的暑假生活,旁边的书架上大人的书中,唯二对我有吸引力的封神榜和西游记也早已烂熟,对这种“一刀切管理”无可奈何的我,只能任由思绪神游天地,借此挨过那一段“必须待在家里学习”的时间。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关注起了墙壁,这种关注首先开始于我的书桌对面的那面无辜的白墙。

那是上世纪90年代,所谓的白墙并不是真的纯白光洁,这种体制内的分配房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换手更替,导致那些墙远观尚可,近看却是五彩缤纷、游龙引凤。

这自带素材的超大画布,毫无疑问比放在面前那些总是千篇一律的草稿纸更能激起孩子的想象力,我于是开始从墙体自带的花纹和图案出发,把一抹来自于甩钢笔形成的弧线想象成天马流星拳,另一处不明液体形成的滴溅,就成了街头霸王里面的波动拳。我看过的电影、电视剧、小说、漫画中的那些让人心潮澎湃的要素,经过想象力的加持,在一面白墙上混合成了各路英雄大乱斗,一堵并不干净的白墙在大人们眼中或许是生活艰难的注脚,却成为了孩子永不打烊的超级影院。

关于这面白墙的记忆,也唤起了其他关于想象力的记忆。

我从小就是一个难以专注的人,一些不那么有趣的课堂,老师又不那么关注我的时候,走神几乎就是一种必然,然而坐在一个教室里面可用于走神的东西着实不多,靠墙、靠窗的座位往往也格外抢手而绝难得到,我唯一可以研究东西的事实上只有课本和老师正在讲的课——当然,这是大人们期望的。

但没有人能阻止一颗想要神游的心,我决定研究我的课桌。

从小到大我用了各式各样的课桌,我的小学不是什么很富有的地方的学校,于是我们的课桌也都是格外老旧的木头桌,每一届学生在上面留下的痕迹都清晰可见,见得最多的就是模仿鲁迅刻的那个“早”,但从那会大家的表现来看,基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名不副实;也有人刻自己的名字,因为每临考试总是会把一半课桌堆到教室后方以便布置考场,刻名字可以方便事后找到;我记忆里最让我叹为观止的一张课桌,漆面早已荡然无存,上面刻满了各种不同的名字——当然,每一个名字都被后来人用圆规划得面目模糊,只能依稀辨认而已,从这件事我们可以推断,有些行为根本就是一种孩童就有的人类本能。

以墙壁、课桌为舞台,好几代的小孩子在娱乐匮乏的时代,从管教的恢恢大网中逃脱,顽强地获得了独属于他们的快乐。以至于我后来再见到那些一心想要堵住些什么,以便控制人们胡思乱想的企业或别的组织的管理者,总是会想起,那些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念念有词的孩子,那些面对着书本下方什么也没有的课桌,发呆神游的孩子。

那种快乐什么时候远离了我们呢?从记忆的断点处或许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我最后记得的有趣的墙壁和课桌,大多都停留在小学的早期,那些飞扬自在的想象力,没能在班主任和父母的监管下战败,却输给了PS2和电脑游戏。

这些精通人类心性的玩具满足了我们的一切想象,甚至还填补了那些我们没能想象到的。我记得我们在很短的几年时间内就完成了娱乐设备的“大跃进”,先是小霸王游戏机和大型摇杆游戏机,这两位早期上场的选手有着一些固有的缺陷:前者买卡不易且游戏诸多重复,而后者的游戏币价格昂贵又难度颇高。于是其战斗力虽然尚可,但与《神雕侠侣》《封神榜》以及结伴去游泳、摸鱼也不过打个不分伯仲,那些单一的内容没能杀死我的想象力,反而成为了我面对墙壁和课桌时大乱斗的素材。

转折点出现在PS2和电脑游戏,家后面的操场边上开了一家PS2游戏厅,不久后又有了第一家网吧,他们的颠覆性在于都按小时计费,而不管你用了多少条命,重玩了多少次,这对于我们一众小学生玩家(名副其实)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其有安全感的计费方式,而这些最新的娱乐设备上的游戏,不管是画面还是可玩性,也都不是小霸王可以比拟的。于是几乎所有我的朋友和同学都被吸引到了这些地方,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占了一台机子,旁边和后面往往还会有三五个没钱的在围观。我们的眼睛被色彩鲜艳的画面填满,脑袋被各种游戏的剧情填满,它们丰富而精彩,有英雄、有公主还有敌人。

我后来想,它们唯一缺少的,就是空白,我后来也发现,那一刻起,有一种快乐开始逐渐远离我们。

时间飞速的向前,MP3,MP4,手机,智能手机,我们越来越不能忍受等待,越来越不能忍受手里没有东西可看的苍白,哪怕身边就是整个世界。

这些年回家,看着家族里面的小孩子,无一例外、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是各式各样的屏幕,家里的阳台上,我妈种了十多株花草,养了两只乌龟,还有一个一人高的鱼缸,里面鱼儿红的黑的白的,但阳台上一个孩子也没有。

买这个鱼缸的时候,我妈告诉我,她特意选了这个缸沿比较高的,怕的就是太矮了有小孩来玩不安全。我想告诉我妈,正如她眼里的我停留在十八岁一样,她眼里的小孩子也停留在十一岁之前的我。

但我还是没有说出来,这一场讲解对我而言过于复杂和缺乏乐趣,我找了个椅子舒服的坐下,开始刷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