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口头文明

1.人生宿命是重复

每一次回家,都感觉像是一次时间穿梭,家还是那个家,锅碗瓢盆都和很多年前一样,甚至于父母也没有太多变化,只有借助过去的照片我们才能发现他们渐渐变多的白发,渐渐消瘦的身体。然而家外部的环境、内部的一些细微设施却总是在变化,这种感觉,好像我和家人一起穿越了好多年来到另一个时空一样。

其实在大学毕业后,连我自己都已经感觉不到我本人太多的变化了,每一年回到家,感受都类似:喝酒,胃疼,整日整日的无所事事,在一些旧地重游,触景生情,想着一些已经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

这时候最能提醒我们时间流逝的,莫过于那些还在青春期的孩子们。娜娜问我:“你家的这几个表弟怎么长得这么快,记忆中还是那种小屁孩的样子,突然就要上大学,要工作了?”

其实我也有同感:在我大学毕业后这七年来,我似乎缺失了在学校里那样明确的生活刻度和时间感知,从时间尺度上看,七年已经是我整个中学时代的长度,但回顾这七年的工作生涯,其中所包含的可回忆的内容,却感觉远远少于中学时代。

我说的这种经历不仅仅是外在事物的变化,也包括这些外物对我们产生的心理影响,比如从初一到初二,学习的内容变了,教室也变了,甚至可能老师也换了一轮。而工作里这样的变化却少得可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能领导和同事都差不多是那些人,工作的内容和办公的环境三五年不变,在现在的职场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些外在的固定不变,以及我们自己学习的速度的变慢,让我们在职场的时间感受变得及其短暂,身处其中又觉得如此漫长而难耐。

在学校的时间感受是以年甚至以学期为单位的,而在职场中,这个单位至少是三年、五年。

如果说一个人生命的丰富程度,以他能记忆和感受到的精彩程度和长度相关,那么我们可以说,职场那种无法避免的枯燥和重复,极其有力的降低了职场生活的丰富程度,让它相对于我们的青春黯然失色。

我的家族里面就有一个拒绝职场的人 —— 我的某个表姐,在各方亲戚的转述中,她现在越来越长成了她亲生母亲的模样:生活孤僻、拒绝社交、拒绝工作。她在离婚后,拿着自己的几套房为基础,光明正大的做起了无所事事的房东,亲戚这边的联系和看法也可以不再关注,前夫那边的生活也与其无关,她真正的活成了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人。

她这样的生活,让我想起马尔克斯笔下的修女费尔南达。

经历了同样的从学校优等生到职场普通人的过程,我自认为我能理解她,因为与学校那种不断充实的精神世界相比,职场的精神世界实在是乏味得可怜,如果已经有了足以满足自己从小所熟悉的生活水平的收入来源,一个人在职场上的追求很自然就会迅速萎缩 —— 因为那些努力、奋斗所能给予的东西,相比起为之要承受的枯燥、乏味和虚无,实在是不值一提。

在金钱收益不那么重要的前提下,我们社会里绝大多数工作的吸引力,甚至还不如我们去玩一些人生中早就重复过无数次的事情。

这好多年,我基本没有和这个表姐交流,但我能大致推测出以她现在的生活状态,关键词一定是“重复”,占据她一天中主要时间的事情,一定和她的青春时代的那些事情相差无几。

我第一次读到百年孤独的时候,马尔克斯在里面写的无数个角色,他们的人生到某一时刻都会开始陷入无尽的重复 —— 上校不断地用金子铸成小金鱼,然后融化,再铸;阿玛兰妲把一件寿衣织好了又拆,周而复始;阿尔卡蒂奥第二在工人起义失败后,锁在家里重复的读梅尔基思塞德斯那些过时的羊皮卷,并且跟每一个访客重复絮叨政府军的暴行……

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些的时候我并不以为然,但这些年下来,我却不止一次看到人们不断地重复着过去的生活,在年龄越大的时候越是如此:父亲在闲暇时基本都是在网上和人反复下象棋;我的几个发小重复的看周杰伦的演唱会视频,并重复着那些我们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使用的话语和笑梗;有的朋友开始练毛笔字然后发到朋友圈,不说一句话也不做评论,就重复的写,重复的发……

后来我读到另一句话,尽管是政治上的批评,但我认为和《百年孤独》有着相似的内核,那句话是托克维尔评价查理十世的:

“我们在历史中见过不少领导人,他的知识结构、文化水平、政治判断力和价值选择,会停留在青少年时期的某一阶段。然后不管他活多久,也不管世上发生多少变化,他都表现为某一时刻的僵尸。如果有某个机缘,让他登上大位,他一定会从他智力、知识发展过程中停止的那个时刻去寻找资源,构造他的政治理念、价值选择和治国方略。这种人的性格一般都执拗、偏执,并且愚蠢地自信,愚而自用,以为他捍卫了某种价值,能开辟国家发展的新方向。其实,他们往往穿着古代的戏装,却在现代舞台上表演,像坟墓中的幽灵突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知道他是幽灵,他却以为自己是真神。但是,他选择的理念,推行的政策,无一不是发霉的旧货。”

2.忠贞坚持?还是执迷不悟?

在政治思想和政治认知上,这些年我一直保持着阅读和学习,试图避免自己成为“发霉的旧货”,但在各种思想里人总归要做个选择,否则定会像牛一样让各路人牵着跑,所以我还是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和主流有时候会产生一些差异,我想这是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但是,我们这些当前社会主流思想有所不同,并自以为理智、中立的观念,其实也可看作是“旧货”的另一个说辞而已。

1933 年的德国人,是真的所有人都从内心深处认可了希特勒和纳粹吗?当然不是,但时代的浪潮把他们推到了那里,他们必须迅速的做出选择,是抛弃自由和民主的“旧货”,接受纳粹所谓的“新思想”,还是坚守它?

选择抛弃“旧货”接受“新思想”的人,当然是在豪赌,他们都在赌这个浪潮是真实的未来趋势,或者如果不是,他们至少希望纳粹的生命比他们自己的生命更长。我们今天知道,失败的人遭受了战犯或者战败国国民的待遇,有一些甚至接受了绞刑,但也有不少人,他们并没有活到他们所信奉的理想被宣布邪恶和反人类的那一天。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是幸运的,甚至于,那些被绞刑的战犯其实也是幸运的,只要他们愿意,他们一样可以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去死。

当然,从这个角度来看,希特勒也是个懦夫和投机主义者,他甚至没有勇气看到自己所坚持的理想被施加在自己身上。

选择坚守的人,比如 哈夫纳 当然就要吃不少的苦头,他为此放弃了自己在家乡的一切,包括财产、友情、工作,甚至还差点失去生命。

幸运的是历史给了他一个正面的回馈,但哈夫纳又何尝不是从他自己青少年时期所幸存下来的幽灵呢?他坚持最大自由、绝对人权等观念,坚持到了固执的程度,不管是在希特勒的全民经济时代,还是到了战后的凯恩斯主义时代,他都坚持着自己青少年时获得的那些思想、理念,反对政府对经济和社会生活的过多干涉,反对大政府主义。往好了说他是坚定的民主支持者,但换个说法,他就是幽灵,他不过是在自己的青年时学到的东西里活了一辈子。

3.普通人的自我故事构建

有些人在纳粹鼎盛时选择坚守或转移,也有些人在纳粹败亡时选择坚守或转移,但历史对不同时代的坚守和变化的评价却捉摸不定,这就让人感到困惑,我们到底应该随外界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观念,还是不应该?大众往往在口头上称颂和赞扬那些坚持自我观念的人物(比如付出了惨重代价的哈夫纳),却在行动上总是迅速调整自己的行动和观念,以迎合现实的变化(比如 1933 年的德国人)。

我想这就和王小波的洞见有所类似了:人们的话语里总是有阴阳两面:阳的那一面,赞颂忠贞不渝和坚定的信念,阴的那一面,见风使舵,看菜下碟。

这种自相矛盾的事实,让我感觉到人类的本质都是在互相忽悠:一方面希望别人不要变,以期获得一个相对稳定可预期的外部环境,另一方面自己却总是在变,以期随时获得最大利益。所以不管在什么样的文化中,“叛徒”、“骗子”都是被众人唾弃的对象;而所有的文化中,一个人想要得到好名声,最必不可少的路径就是宣扬自己“忠诚”、“坚定”的信念。

这种宣扬体现在方方面面,最突出的就是文化作品上,我们有车载斗量的文学、影视作品在歌颂那些活在某一时代的幽灵,他们坚持着某种在历史角度看来极其短暂的时代的主流观念,并且终生都活在那种观念下,拒绝服从世界最新的变化,而不论他们最终成功与否,大众始终报以崇敬和尊重,以我的理解,这种尊重正体现了大众心里阴暗的、真实的想法:

可以歌颂圣人,而且最好一分钱不花。但我们自己不要做圣人,我们的子女也最好不要去做。

文明社会在阳的一面总是在倡导着忠诚,甚至把这种价值观都提倡为了一种道德,一种社会规训,违反道德的人即使不受法律制裁,也要遭受比法律制裁更难以忍受的社会隔离和敌视。于是或多或少,或真或假,人们都需要给自己编一个故事,证明自己由各种行为和决策组成的人生里,有一条隐藏的主线,那条主线一定是一个社会所能接受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教条,这样就满足了自己和社会融入的道德不适感。

这就是我们在生活里常常看到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口头文明”,我们总是在调整着自己的格言,以适应不同时期的利益需要,或者只是为了解释我们自己的一时冲动。